间,用她流水一样的目光注视着我。她的注视让我的吟诵像流水一样流畅。
我的想象也在吟诵中走向了久远的绝句。
我虚构了一座藏在绝句里的浮桥。那像梭子一样的木船,沉静,斑驳,就像一个久经风霜的汉子。他仰卧在水波之上,一动不动。他的面容黢黑,胡须泛绿。甚至连螺,以及另一些不知名的水生动物,像果实一样结满了他的身体。他在等待那个从绝句里走出来的女人。他看着她,穿过低矮的篱笆,穿过岸边的垂柳,一步一步,走近了他的身边。她纤细的足落在他的胸口上,像是怕踩痛了他似的,轻得没有了一丝重量。
我甚至看见了沉在水底的铁锚——那个汉子的手掌,深入了河底的淤泥。
他舒展的双臂攥紧了岸边的垂柳。
那种时候,绝对是绝句里的景象,月色朦胧,水波不兴。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,静静地走过了一条河流。
同铁质浮桥相比,我更喜欢木质浮桥的沧桑,破败,包括断裂的栏杆,以及船帮的青苔。也许它们曾经真实存在着,但现在我只能依靠想象来完成。那些已逝的斑驳,那些破碎的平静,让我绝望而又悲伤。它们是流淌在骨头里的痛,结满了红锈一样的厚痂。唯一给我安慰的是,这种红锈慢慢在铁皮船上凝结,增厚,时间久了,就有了另一种颜色的沧桑。
我还幻想过一些与浮桥有关的声音。流水一样的琴瑟,月光下的竹笛,船头的箫。桨声欸乃。那些听得见的和听不见的声音,它们都远去了,散逸了。只能偶尔在水面的漩涡里,依稀辨出那么一个两个脚印,也许那里曾是吹箫人站立的地方。箫声就是从那里出发的。
某个冬夜,我独自来到了浮桥之上。我疑心自己进入了一个幻想的场景。飘落的雪就像涌动的水,慢慢将我覆盖。远处的灯火也有了一层朦胧的白。我的脚落在雪地上,同雪落在水面上没有什么区别。它们一样无声无息,一样幽深莫测。
那样的雪让我产生了另一种错觉。我记起了夏天的某个片断。一个女孩选择在浮桥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她像雪花一样飘离了桥面,将自己交给了浮桥之下的那条河流。她重新回到桥上是在另一个下午。她仰脸躺在一只船头,脸色有如这静夜的雪。她的发梢还在水里,像鱼尾一样鲜活。
那个夜晚,我终于没能走入河流的中央,因为浮桥被拆除了,一座桥彻底断开了。
其中一座浮桥架起来之前,那儿是一个渡口。白杨,荒草,倾斜的堤岸,它们一起诱惑着我。我上船,下船,乐此不疲,似乎永远没有到达彼岸。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船上,静静地看看水,静静地看看天。那样的时刻,我总感觉到有一个人,一个发丝如流水的女人,在船头迎风而立,衣袂飘飘。有时我是站在岸边,目送她离了岸又上了岸。我能看见的永远只是一个背影。
那样的一只渡船并不是我能想象的。我至今记得那窄窄的,柔软的跳板,那积了水的船舱,那乌黑的竹篷,长长的篙,以及角落里那把快要散架的竹椅。我在上面坐过,在我之前,也许那个发丝如流水的女人也在上面端坐过。我坐在那儿,面沉如水,目光凄迷。
后来,在一个夜色突袭的黄昏,那只渡船静静离了岸,往下游漂去了。那个摆渡的老头,操起篙,在岸边一块青石上一点,那船就荡开了。老头收了篙,将它横在了船尾。那篙在船板上滚动了一下,很快又停住了。我再次抬头的时候,突然发现那个同梭子有关的女人,她正立在船头上,她的长发如水草一样泼辣,生意盎然。不过这个时间转瞬即逝,她的背影很快没入了暮色之中。
只留下我一个人,还守在今天的浮桥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