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。我喊,奶奶。我奶奶说,这个姑娘这么好,是谁家的女儿啦?我说,奶奶,我是你的孙女呀,是鑫正的女儿。奶奶不信,奶奶说,鑫正那有这样一个女儿,骗人。我说,奶奶,你记性差了,我真是鑫正的女儿,奶奶,我对不起你,以前来看你太少了。奶奶听我这么一说,竟然流着泪水哭起来。奶奶的哭没有一点声音,只是不停地流泪,她擦呀擦呀,就是擦不干。
年夜饭是在四叔家吃的,我妈来叫过我,让我去她家吃年夜饭。我说,你们不是说年也过不去吗?
姐姐,你去我家吃饭吧。我弟弟拉着我的手说。我摸摸他的头,从口袋里取出一百块钱说,弟弟,姐姐不去了,给,这是姐姐给你的压岁钱。
我妈也没有再说话,拉着我弟弟走了,我看着他们走出四叔的屋子,雪光中,我弟弟高兴地挥舞着我的压岁钱,我妈一下拿走了,我弟弟哭了起来。我妈一把抱起我弟弟一阵小跑走了。
年夜饭吃到一半,进来一个人。四叔连忙站起来,又让座又让酒。来人说,老四,我相信你是硬气头人,钱说好几时还会几时还的,才没有来讨,最后,还是要我来讨。四叔说,新征师傅,实在不好意思,我家老三过辈了,那钱用在他身上了。来人说,我也知道了,我不是相信你老四是硬气头人,你给我五分利我也不会借给你,不要说一分利了,你说一声,明年什么时候还,我立马走。四叔说,新征师傅,下年三十夜前我还一千五。新征师傅说,有你老四一句话,我这碗酒喝去的。他喝了一碗酒,走了。
四叔,那三千块钱你是用来还债的?我问。
前年造屋时借的。四叔说。四叔是醉了,四叔在醉中说,你四叔是穷,但你四叔在远近乡村硬气是有名的,是我老四嘴里说出的话,没有人不相信的。四叔还欠着六千多块钱,你四叔不愁,不出三四年,我会还完的。
车子一个弯一个弯地往下走着,从后湾到新回公路是四公里路,却有大小七十二个弯。
弟弟一直重复地唱着“二只老虎,二只老虎,一只没有尾巴,一只没有耳朵,真奇怪,真奇怪”的儿歌。要把弟弟带走是我临时做出的决定,就像抬走这台电视机一样。头七的晚上,求洪与我妈来四叔家,说老三走了,他们出过丧葬费的,这台电视机要归他。四叔说,做梦吧,这台电视机归英珍。我说不要,四叔,这台电视机你留着吧!四叔说,英珍,四叔也不要,我看不安稳的,你不要的话,我现在就把它砸烂。我妈说,求洪,老四讲电视归英珍就归英珍吧。我弟弟说,给姐姐,给姐姐。求洪抬手就给我弟弟一巴掌。
弟弟大哭起来。
我就决定要把弟弟带走。
他是那么乖巧地偎依在我男朋友的怀里唱着歌,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男孩,在求洪挥手给弟弟一巴掌的时候,我几个爹的形象长满了我的脑子。不,不,我要带走他,我要让他长大了是个好男人。我的眼睛盯在车窗外,雪仍然很厚,山川无垠。我的手捋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头发,不自然地又摸到脖子上,脖子上什么也没有,吊了十来天的麻绳已经烧在我爹的神主前了。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女儿,一个称职的女儿应该让麻绳在脖子上吊到七七四十九天满期。
突然,我想起来,那天去看奶奶,我是吊着麻绳去的,奶奶听说我是鑫正的女儿时,突然摸着麻绳断肠般地流泪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