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什么上去了,忽然就红了脸。这两年,也可能,是有些委屈他了。然而——母亲在心里恨一声,自己的男人,她怎么不知道?当然,也不止这些。她知道。她不识字。可是,这怪不得她。在芳村,有几个女人识字?四婶子,也不过是勉强能写写自己的名字罢了。然而——母亲在心里暗想,也许,这些,都不重要。阳光在院子里盛开,满眼辉煌,也有些颓败。母亲坐在椅子上,隔着几十年的时光,静静打量着当年的一切。她叹了一口气,然而也微笑了。她是想起了那一天,想起了父亲。她小孩子一般,得意地微笑了,眼睛深处,却分明有东西迅即无声地淌下来,她抬手擦一把,看一眼四周,自己也不好意思了。
那一天,母亲和四婶子,在院子里说话。父亲不出来,他在屋里看书。眼睛紧紧盯着书上的一行字。那些字密密麻麻,像蚂蚁,一点一点,细细得啃啮着他的心。院子里传来两个女人的轻笑,弄得他心神不宁。他的一只手握着书本,由于用力,都有些酸麻了。他盯着眼前的那一群蚂蚁,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,他看到虚空里去了。母亲在院子里叫他,扬着声,他这才猛然省过来,答应着,却不肯出去。母亲就派我叫,妮妮——父亲无法,慢吞吞地站起身,他来到院子里,从小井里提出水筲,把冰镇的西瓜拿出来,抱着,去厨房。他从四婶子身旁走过,轻轻地咳一声,把容颜正一正。他在掩饰了。四婶子呢,她坐在那里,半低着头,一团线绕在她的两个膝头,她的一双手灵活地在空中绕来绕去。眼睛向下,待看不看的。我母亲从旁看着这一切,微笑了。她把一牙瓜递过来,眼睛却看着父亲,问道,甜不甜,这瓜?父亲搭讪着走开去,心里恨得痒痒的。她这是故意——简直是——然而——父亲眼睛盯着书本,黯淡地笑了。
四婶子一辈子没有再嫁,也没有生养。我一直不敢确定,四婶子,这么多年不肯再嫁,是不是为了父亲。在她漫长的一生中,尤其是,当她红颜褪尽,渐渐老去的时候,在无边的夜里,或者,昏昏欲睡的午后,我不知道,她是否还会想起我的父亲。想起当年,那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,英俊,儒雅,还有些羞涩,如何见识了她的淹然百媚。那些惊诧,狂喜,轻怜密爱,盟誓和泪水,人生的种种得意,以及失意,如今,都不算了。
关于我的父亲,和我的母亲,他们的婚姻,他们的爱情——如果还称得上的话,他们之间的种种纠葛,物质的,情感的,肉体的,精神的,他们之间的挣扎,对峙,相持,以及妥协,以及和解,其实,我并不比芳村的任何一棵庄稼知道得更多。我单知道,他们携了手,在那个年代,在漫长的岁月中,相互搀扶着,走过了许许多多的艰难,困厄。也有悲伤,也有喜悦,也有琐碎的幸福,出其不意的击打。然而,都过去了。记得倒还是记得的。然而,大部分,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。当然,或许,他们是不愿意再去想了。他们的时代,早已经远去了。而今,是我们,他们的儿女的天下了。他们风风火火,来了又去。他们活得认真,没有半点敷衍。这很好。
院门开了,想必是孩子们回来了。他们在躺椅里欠一欠身,就又不动了。他们是懒得动了。
作家介绍
付秀莹,女,文学硕士。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《钟山》、《十月》、《中国作家》、《青年文学》、《山花》等刊物。作品被《小说选刊》、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、《小说月报》等刊选载。其中《爱情到处流传》收入《2009年度短篇小说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)、《200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》(漓江出版社)。《小米开花》收入“华语青年作家十年优秀作品选”。现居北京,供职于某报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