着,有些艰难,有些吃力——至少,我是这么认为的。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汤,强自镇定。母亲也笑着。她正把一筷子菜夹到父亲碗里。我停下来,看着父亲,忽然跑到他的身后,把一根麦秸屑从他的头发上择下来。父亲惊诧地看着饭桌上的麦秸屑,它无辜地躺在那里,细,而且小,简直微不足道。然而,我分明感觉到父亲刹那间的震颤。我是说,父亲的内心,剧烈地摇晃了一下。灯光也倏忽间亮了,也只是一瞬间的事。那一根麦秸屑,衬了乌沉沉的饭桌,变得是那么的触目。那一刻,似乎一切都昭然若揭了。母亲抬眼看了一下电灯,咕哝道,这电压,不稳。一只蛾子在灯前跌跌撞撞,显得既悲壮,也让人感到苍凉。
夏天过去了。秋天来了。秋天的乡村,到处都流荡着一股醉人的气息。庄稼成熟了,一片,又一片,红的是高粱,黄的是玉米、谷子,白的是棉花,这些缤纷的色彩,在大平原上尽情地铺展,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。还有花生,红薯,它们藏在泥土深处,蓄了一季的心思,早已经膨胀了身子,有些等不及了。芳村的人们,都忙起来了。母亲更是脚不沾地。父亲的学校不放假,我们兄妹,又帮不上忙。收秋,全凭了母亲一个人。那些日子,母亲简直要累疯了。她穿着干活的旧衣裳,满脸汗水,疲惫,邋遢,萎顿。然而,周末,父亲回家的时候,他看到的,却是另外一个母亲。母亲已经仔细洗了澡,头发湿漉漉的,还没有完全干透。米白的布衫,烟色裤子,浑身上下,无一处不熨帖得体。她把饭菜端上来,笑盈盈的。转身的时候,就有一股雪花膏的香气淡淡地散开来,芬芳而馥郁。父亲看着她的背影,在刹那间,就怔忡了。他在想什么?或许,他是想起了当年。那时候,他们还那么年轻。他最不能忘记的,是她那一头黑发,在颈后梳成两条辫子,乌溜溜的,又粗又长,一直垂到腰际。走起路来,一荡一荡,简直要把他的心都荡飞了。那一回,也是个秋天吧,他们在通往镇上的乡间小路上,一前一后地走。 忽然,一只野兔从田野里跑出来,把她吓了一跳。那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。玉米正吐缨子 。青草的气息潮润润的,带着一股温凉。风很轻,拂上发烫的脸颊。这一晃,多少年了。母亲把一双筷子递过来。父亲默默接了,半晌,叹一口气。
一直到现在,我都无法明了,我的母亲,是如何独自走过了那一段艰难的岁月。那个年代,物质上,当然是贫乏的。她也曾经为了柴米而犯愁,忍受过旁人的轻侮。也尴尬过,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女,捉襟见肘。然而,那个时候,她再想不到,物质上的贫乏,到底不能把人打倒。同精神上的磨难相比,它简直不值一提。那个时候,她再想不到,人生更大的不如意,还在后面。她还远远没有触及。这是真的。多年以后,母亲老了,坐在院子里,偶尔,抬头看一眼树巅,一片流云轻轻飘过去了。蝉在叫。忽然之间,就恍惚了。这还是多年前的蝉声吗?她也不知道,当年,自己怎么会那么——那么什么呢,她抬手拢一拢头发,微笑了,非常难为情了。父亲这个人,怎么说呢,自己的男人,她怎么不知道?当年,那么多,那么多的磨难,她竟然都一一承受了。有时候,想起来,她自己都不免要惊讶。这惊讶里有得意,也有疼惜。当年,她竟然去找那个女人,四婶子,主动同她交好。她若无其事地叫她,同她说笑,约她一道赶集,下地。请她到家里来,在周末。她和四婶子坐在一处,叽叽咕咕地说着女人间的体己话儿,忽然就吃吃笑了。阳光从侧面照过来,给四婶子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。她脸颊上的绒毛微微颤动着,说话的时候,偶尔一摆头,眼波流转。母亲从旁看着,心里感叹一声。难怪。现在想来,那个时候,四婶子也不过刚满三十,也许,还不到。正仿佛清晨的花朵,经历了夜雨的洗礼,纯净而娇娆,也成熟,也单白。也宁静,也恣意。母亲入神地看着,不知道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