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俗,他说金子银子是么东西哩,有了温饱,还不如那草木石头。草木能取暖,石头能垒房子砌岸。我说我这大活人已归你了,他说:“我死了要用这画盖在我身上。”我忙捂了他的嘴,他嘻哈着将我的手指拢进嘴里嘬,这人哩。
不读书不晓得我有些聪明气,他教我认字我还是进步快,他也一本正经地当先生,扳了脸,不嘻哈。写错记错了,虽不用戒尺打手扳,却用食指戳一下我的额头。不比夜里,夜里只是轻轻地点一下。那惩戒的戳,会使我的头向后一仰。那一下,会叫我的心放进肚里,把认字当作正经事了。写字时他便伏在我的背后,手把手的教,也正经着,冇得打情骂俏的意味。我每天的功课只半天。这半天分三节,吃了早饭认字,歇口气写字,写了几页再歇口气,他便教我读唐诗宋词。我记得他教我读的第一首词是陆游写的:“红酥手,黄藤酒。满园春色宫墙柳。……”当读到莫、莫、莫,错、错、错时,他便成哭腔了。见他面色凄惨,我的心里也泛酸,当他把词的意思说与我听了,我也流了一脸的泪。好一会我说:“二父和娘真好,我们要好生的孝敬他们。”我那人哩狠狠地点点头说:“婉儿真可怜。”我说:“那陆游的心也很苦。”文昌说:“那母亲么这么的不开通哩?”不晓得么样,我那人尽爱读些生离死别的诗词。常读得一脸的哀伤,我说就读些开心的好么?他说,这样的诗词,字字句句都是用情、用血、用泪写成的,跟他的为人很对味。这叫性情中人读性情的文字。
读诗词也有叫我快乐的时候。一个孟浪一生不回头的叫柳永的人,词写得也实在好,那意境缠绵如藤如丝,黏糊如浆似蜜。只是他的性子叫我不乐意,晓得他的人品了。不晓得么样,有淡淡的寒意从我心里浮起。我那人哩,该几灵透,他看出了我的心思,捧着我的脸说::“再不读这浪子的东西了。他这一生只图自己快活,该伤了几多好女子的心哩。”我说:“自古名士风流,才子多情。”我说这话,伤感的意味很重。我那人哩,忽的眼里有泪花了,男人的泪是最动女人情的。这回是我碰了他的脸,他将脸埋在我的手掌里。说:“我叫你伤心了。”我说:“你就是做了柳永,我也不会怪你。”他抬起头把柳永写的词一页页的撕下来,放进火炉里,边放边说:“你这浪子,惹我的小女人儿生气了,再不读你了。”
吃了午饭睡一会,便是我的人自己读书习文的时间,这时刻我不黏着他。戏文里说:红袖添香夜读书,一个多情的男子,眼前晃动着有姿色的女子的身影,叫他怎么静得下心来读书写文章哩。他也还有些定力,我不去他眼前晃,他也不喊我,就扒在桌上读啊写啊,很是那么回事。有时整下午屁股冇离开椅子。我晓得他是深入进出了。进去了,我也很安心,三年后他保准是大学生。那时的大学生可稀罕着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