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我很难发表作品了,但是我不甘心沉默。我最后还是要用行动来证明所写的和我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,说明我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。一句话,我要用行动来补写我用笔没有写出的一切。
与他谈话时,我向他提到了这封信,他只缓慢地说了几个字:“人总得说真话。”简单到极点朴素到极点的一句话,对于巴金,他是用全身心拥抱它。
一九九四年,新一届巴金研讨会在苏州召开,我请萧乾题词,萧乾写道:“巴金的伟大在于敢否定自己。”会议结束后,我去杭州看望巴金,听我念完题词,巴金对我说:
“我是这些年才慢慢否定自己,特别是经过文革之后。以前十七年那些年的风气,写一些文章都是不得已的。文革后慢慢明白。我现在九十把自己说的话兑现,讲真话。自己把自己这样限制,要求讲奉献,只要是真正的奉献。苦恼的是怎样实现自己的话。我现在的想法都在《最后的话》里。”
他又一次与我提到托尔斯泰。“托尔斯泰离家出走,追求兑现讲真话这一点。他把信放在抽屉里,开始还没有勇气是否离开家庭。有人说托尔斯泰你说的怎么不兑现。但他这样做了。他最后带着女儿出走,不久就死了。开始实施就结束了。我也感觉到这一点。文学或者别的什么也好,我也没有什么。我想只是说真话。”
他依然有他的忧郁。他似乎用无奈的目光和手势对我说:“我最痛苦的是不能工作。”然而,他没有让这一遗憾占据全部情感。“什么都想得开了。名利对于我无所谓了。只是想为自己留下一个真实的人,不欺骗自己。”这些话,声音很弱,但听起来依旧铿锵有力。
在第一次见到巴金之后的十几年里,他的外表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,只是说话声音越来越小,气力越来越弱。他一次又一次闯过疾病关口,一次又一次挺过来重新拿起笔。
与巴金的最后一次谈话,是在一九九八年年初。我去上海华东医院看望巴金,他说他正在写一篇怀念曹禺的文章。说是写,其实是“说”。他写字很吃力,只得每天口述几句,由女儿小林记下,再念给他听,加以补充。他用了一两个星期时间,刚刚完成前面一个部分,大约几百字。他说还要继续写下去。
一个月后,再去看望巴金,他已经完成了这篇《怀念曹禺》。似乎想说的话很多,老人留恋的往事也很多。令人惊奇的是,靠每天一句一句续写而成的文章,仍如他过去的作品一样浑然一体,流淌着动人情感。还是那种真诚,似乎平淡的表述,却又分明有着意犹未尽的深沉。我取走这篇《怀念曹禺》,后来发表于“大地”副刊。告别他时,巴金对我说,他还想继续写下去。他告诉我,一九九八年是郑振铎遇难四十周年祭。几年前他曾经开始动笔写怀念郑振铎的文章,可是一直没有完成,他想在这一年继续完成。然而,不到一年,巴金病危,不得不切开气管抢救,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笔,已经动笔的这篇文章,不可能写下去了。
巴金的最后几年,心里有激情,有想法,却不能写下来,继而,他连与人交流的能力都没有了。一个一直想把心交给读者的作家,不能靠作品与读者交流,只能这样无奈地与读者告别。我想,这是巴金晚年的最大痛苦之一。
一个忧郁和痛苦的灵魂,是因为心底拥有爱。批判丑恶,反思历史,解剖自身,倡导说真话,无不是因为他心里充满着对这个世界、对人类的深沉之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