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跟父亲在一起时,更轻松,更快乐,更有其乐融融的情调,但张爱玲还是暗示自己:父母的世界是光明与黑暗的两段,属于父亲的这端是黑暗没落腐朽的。
“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,鸦片、教我弟弟作《汉高祖论》的老先生、章回小说,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……在那里住久了便觉得沉下去,沉下去。”
而母亲的这端则是冷冽的新天新地,即便有点凉,却像是“在新屋子里过年”,是有指望的。
和黄素琼离婚后,张志沂这边的生活,也在有序进行着。他再娶,仍秉着门当户对的原则,娶了原北洋总理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。
后妈与继女之间总有天生的恩怨。张爱玲总偷偷去母亲那儿,孙用蕃忍无可忍地发飙了,一个耳光打过去。张爱玲本能地要还手,被拉住,孙用蕃已经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:“她打我!她打我!”
父亲趿着拖鞋冲下楼来,揪住她,吼道:“你还打人!你打人我就打你!今天非打死你不可!”
张志沂对于黄素琼的感情是复杂的,每时每刻都不相同,恨中有爱,爱中生恨。心情相对平和时,她在他心里,模糊是个可爱的女人;心情没那么好时,再想起这个女人,就是个尖锐的盛气凌人的影像,一意投奔过去的张爱玲,也跟着变得可恶起来。他暴怒的另一面,是被伤害的感觉。
张爱玲被她父亲关了大半年,表面上看,张志沂处于绝对强势,但是,当午夜梦回,张爱玲在被羁押的房间里看那月光如冷冷的杀机时,张志沂是否也曾辗转难眠思量遍,仍然不知如何与女儿握手言欢?不是每个人,都知道如何让自己柔软下来。
多年后,已经离开父亲许久的张爱玲想转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,摆在她眼前的问题是:钱从哪儿来?战争爆发后,她与母亲失去联系,姑姑又没多少钱。
弟弟张子静叙述了那次父女相见的场面:张爱玲面色冷漠地走进了父亲家,在客厅里,见到了张志沂。她简略地把求学的事说了一下,张志沂很温和,叫她先去报名,“学费我再叫你弟弟送去。”
两人相见不过十分钟,张爱玲把话说清楚就走了,他们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。
这种决绝,谈不上原谅不原谅。有一种感情,你是不可以对它做决定的,是拿它没办法的,你只能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,听凭不讲道理的命运随意调度。命运没有安排这对父女再见面,他们便不见。
对于这段往事,张爱玲一字不提,那里面有太浓厚太纠结的感情。得到父亲的资助,张爱玲还是没有完成学业。战争带来的幻灭感,使她觉得没有一个地老天荒放在那里任你慢慢铺陈:“想做什么,就立刻去做,也许都来不及了。”
个人即使等得及,时代也等不及。在人生重大的关口上,张爱玲总能凭着直觉,迅速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。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是这样,放弃学业选择写作也是这样。
张爱玲坚定地走上自由撰稿人之路没多久,就获得了巨大成功:她的小说《沉香屑——第一炉香》在《紫罗兰》杂志上发表,出了名。
据张子静说,他把这本杂志拿回家,告诉父亲,姊姊发表了一篇小说,他只“唔”了一声,接过书去。
张志沂后来对此只字不提,但他一定仔细看过的。是啊,那流利的文笔,从容的叙事,亦得益于当年他曾与她“共话文学”,他的观点给她启发还在其次,更重要的是,他平等地、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