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种思潮能够引起广泛响应,光是外来影响不足以成为原动力,主要还是晚清时期中国自己的文化环境使然。西潮来的太猛烈了,国人迎之不暇,退而无路。故重新从自己文化传统中寻找精神的支点,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
对此有天然自觉的是章太炎先生。他自称:“上天以国粹付余。”(《绝命书》)1903年写给宋恕的信里也说:“国粹日微,欧化浸炽,穰穰众生,渐离其本。”(《书信集》页17)同年致刘师培论经学则说:“他日保存国粹,较诸东方神道,必当差胜也。”(同上,页71)而早此五年的1898年2月,在《与李鸿章》书里,太炎先生已然提出:“会天下多故,四裔之侵,慨然念生民之凋瘵,而思以古之道术振之。”(同上,页19)流露出以古学起今衰之意。
至于国粹的内涵,章太炎认为主要在历史,具体说包括语言文字、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三项,也就是历史和文化。章的学问根基在小学,故一向重视文字语言的研究,以为:“董理方言,令民葆爱旧贯,无忘故常,国虽零落必有与立。”(同上,页250)不过太炎先生的“故常”,是不把满清算在内的。所以唐以前的历史舆地,他格外看重,认为可以作为“怀旧之具”,而其“文章之雅驯,制度之明察,人物之高量,诵之令人感慕无已”(同前)。至于周秦诸子,太炎先生认为“趣以张皇幽眇,明效物情,民德所以振起,国性所以高尚”(同前,页151)。要之历史文化和学术思想,在章太炎那里,被视做国粹的主要内容。
《国粹学报》的另一作者许守微,曾试图给国粹下一明了的定义,曰:“国粹者,一国精神之所寄也,其为学,本之历史,因乎政俗,齐乎人心所同,而实为立国之根本源泉也。”(《国粹学报》1905年第1期)与太炎先生所论实无不同。但揆诸历史,我国精神之所寄也多矣,语言文字、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也多矣,难道都可以称做国粹吗?所谓粹者,应该是同样事物里面的特别优秀者,也即精华部分。世界上所有文明国家,都有自己的语言文字、典章制度和人物事迹,但并不都一律以“粹”相许。
所以许地山1945年连载于《大公报》上的一篇文章,对此一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。他的意思,既然叫粹,就不能太降低条件,标准应该是很高的,不能光是特有的事物就叫做粹,久远时代留下来的遗风流俗不必是粹,一个民族认为美丽的事物也不一定是粹。他举例说,比如当年北平的标准风俗,少不了六样,即天棚、鱼缸、石榴树,鸟笼、叭狗、大丫头,如果把这看作是北平的“六粹”,那只不过是俗道而已。因此他说:“我想来想去,只能假定说,一个民族在物质上,精神上与思想上对于人类,最少是本民族,有过重要的贡献,而这种贡献是继续有功用,继续在发展的,才可以被称为国粹。”(许著《国粹与国学》,台湾水牛出版社,1987,页162)
许地山把有没有功用和国粹联系了起来,而且侧重物化的文明型态方面,比如书画、雕刻、丝织品、纸、筷子、豆腐,以及精神上所寄托的神等等,不完全同于太炎先生的立说。所以他说:“国粹在许多进步的国家中也是很讲究的,不过他们不说是‘粹’,只说是‘国家的承继物’或‘国家的遗产’而已(这两个词的英文是National Inheritance,及Leagcy of the Nation)。文化学家把一国优秀的遗制与思想述说出来给后辈的国民知道,目的并不是‘赛宝’或‘献宝’,像我们目前许多国粹保存家所做的,只是要把祖先的好的故事与遗物说出来